沙子与仙人掌 

字数:11433

作者:hamiblue

简介:“想要那如同海市蜃楼的爱。”
抱着这样的想法写下了本篇小说,希望梦里仍然有那番景象。


  荒原的白天总是十分炙热,太阳的光辉冲刷着无遮无掩的这片土地。然而在这种时候,一个少年猫却站在城镇的出入路口,他眺望远方,希望能看见烟尘。他一身沙黄色的毛,乱糟糟的,其他人就这样叫他——“猫沙”,跟自己排泄物待一块的意思。

  这天气热得他把尾巴躲在身体的阴影下,他还跟房东借了一顶草帽。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受这种罪,他还背着一箩筐新鲜的仙人掌,这是他早上走了三公里路割回来的。猫沙就靠卖这个维持生计,他手笨得很,刚开始学着用镰刀还能割伤自己,自然也没有手艺活要他。他母亲某次站街后死在床上,地上满是酒瓶碎片……所以他也没有父亲这种东西。或许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了荒原去了大城市,然而他没去过。他在存钱,有时候他思考过离开这个地方,他给商人两爪钱共96指币,背上箩筐,里面装着发黄褪色的衣服跟镰刀,还有一块磨刀的石头,他跟着商队离开熟悉的镇子。结果商队半路上遇了强盗,大家散开逃跑,他拼命地跑,跑到了现在的镇子。其实他并不知道路,但是他看见远处有仙人掌就朝那里跑去,越跑就看见越多仙人掌,然后他发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,这意味着附近很可能有镇子,于是他就真的来到镇子了。

  镇子名字写在路口的牌子上,但他看不懂字,他也没问过别人,镇民平时也不会说。荒漠里的小小镇子不存在集体感。这个镇子与之前的有什么区别呢?每天还是从草堆上醒来,大家还是叫他猫沙,孩子跑跑跳跳想偷他仙人掌,大娘围在一起洗衣服,行政官收他几分税钱,望着天空发呆,酒馆晚上吵闹不休……

  猫沙拿起一块去刺的仙人掌肉,放进嘴里轻轻咀嚼,汁液迸发满嘴里赶走了稍许的燥热。他觉得仙人掌最好吃了,吃一辈子也绝对不会厌倦,但吃再多仙人掌还是容易饿,每次卖掉仙人掌换取面包时,他心中就有小小的愧疚感。有一次,几个混混胁迫着他走进酒馆,给他灌酒喝,赌他喝多少酒会醉。他记不清什么时候喝醉了,然而第二天大家都说他想跟仙人掌结婚。他睡觉时箩筐在身边,镰刀在身边,仙人掌在身边,他只是抱着仙人掌而已……来到新镇子后他有思考过,自己最好的东西就是仙人掌,跟仙人掌过似乎没什么值得抵触的,没什么必要继续存钱了。

  地平线上出现了烟尘和微小的身影。猫沙赶紧把爪子里剩下的仙人掌吃完,然后忍受着满身的汗而等待着。昨天他听大娘闲聊,今天会有一队马戏团来镇子上表演,于是他老早在这里等着,希望能卖给他们仙人掌,最好能换到一张马戏团的前排座位票。马戏团会有很多动物,除了马和骆驼跟牛,他还没见过其他“低等动物”——这个词是行政官教他的,“你们这些低等动物!”行政官经常对着那些混混说,也对猫沙说过。以前在旧的镇子上来过马戏团,猫沙没去,但他看见那会的镇子里欢声笑语,就连大家跟他说话都和气不少,可那时他要存钱,他想存钱离开,而且马戏团走了之后生活照旧,仿佛一场海市蜃楼。他以前在荒原上迷路过很多次,他朝着海市蜃楼走去,获得了更多的饥饿和寒冷,于是现在他能分辨得出海市蜃楼。

  从远处而来的人距离猫沙越来越近,猫沙终于能看清楚那些人,不是马戏团,是三位牛仔。他们骑着骏马,速度很快,但还是花了一小会儿才到镇子门口,他们临近镇子门口时拉住缰绳停下。最前头的是一位灰毛狼人,浑身都是标准的牛仔全身衣,而且磨损不少,打着补丁。灰狼看了一眼路边的牌子,大笑一声:“哈,林界镇,什么奇怪的名字!”第二位是白毛猫人,他虽然也是一身传统的牛仔衣物,但看起来很新,只是沾染着少许尘土。“一百五十年前,这附近还有林子,所以人们才用的这个名字。可惜荒原越来越干旱了。”白猫的口气比起灰狼更加绅士。最后一位黑毛猫人看起来还很年轻,骑马的动作比起前两位也有些笨拙,但他还是很好地停住了。黑猫穿着短袖制的牛仔装,而脸却被茂盛的白色头发和层层叠叠的围巾遮住,只露出一只左眼。

  猫沙没来得及多想什么,他下意识抓起箩筐,朝他们喊道:“新鲜的仙人掌肉,一块只需要一枚指币,新鲜多汁,口感清爽,消暑解渴,只需要一枚指币。”

  “泽尔(Zer),你想吃吗?”白猫首先看向年轻的黑猫,名为泽尔的黑猫骑在高大的马上,低头看了一眼猫沙。这让猫沙有些紧张,他注意到对方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颜色是碧绿色的,就像仙人掌的颜色一样。黑猫看了一会,然后再看向白猫,对着他点了点头,全程没有说任何一句话。

  “好,那个,老板,来两块。”白猫翻身下马,同时一手摘下自己的皮帽子按在胸前,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钱塞到猫沙手里。“老板”这个称呼让猫沙呆了一下,然后碰到白猫的爪子后,猫沙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币,变得跟黑猫一样沉默。不过一旁的灰狼开始叫嚷起来:“桑德尔大老爷,你怎么这么吝啬?”“想吃自己买,你个家伙平时占的便宜比路上的沙子还多。”白猫不急不慢地还嘴,“克劳福德(Crawford)还付不起吗?”

  “切~”灰狼掏出一把钱,然后拿起其中一枚精准地扔到猫沙手里,随后吹了下口哨:“小子,先给爷奉上。”

  猫沙这才从恍惚中恢复过来。他把钱放进箩筐里,然后拿出一大块仙人掌用刀处理分成两块,同时给了灰狼和白猫。然后猫沙看了一眼黑猫,心想穿成这样不怕晒吗,而泽尔望着镇子入口没有注意猫沙。猫沙再拿起一大块仙人掌,这次相似的处理过后,他捧着这一大块走到泽尔旁边。泽尔这才又看向猫沙,他接过仙人掌,对着猫沙点了点头,还是没有说话。猫沙看着他轻轻拨开围巾,小口小口地吃起来,泽尔慢慢放松地弯下腰。要是平时面对新客人,猫沙还会鼓起勇气说一句“很好吃吧?”,但此时猫沙只是安静地看着泽尔安静地吃着。一旁克劳福德已经两口三口吃完了,然后克劳福德试图从桑德尔手里抢走只被咬了一口的仙人掌,两人吵闹起来。

  等到克劳福德和桑德尔停止争吵,空气中只剩下风的声音。他们俩看见猫沙认真地看着泽尔认真地吃仙人掌。猫沙的衣服后背已经浸湿汗液。最终泽尔吃完这一大块仙人掌,舔了舔嘴,对着还在一旁的猫沙再次点头,然后他直接拉起缰绳,驱使着马跑进镇子。同时克劳福德和桑德尔也骑马追上。

  大路上再次只剩猫沙待着。猫沙看向镇子里,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的消失,然后又盯着好一会儿之后,猫沙才把视线收回来,他转身继续看向远方的地平线。

  猫沙还是在镇子门口等到了马戏团,他们聊了聊。猫沙告诉他们行政官的房子在哪,然后问了票的价格,算了算他最近新攒下的钱,猫沙发现自己勉强可以买得起一张六块钱的末排票。马戏团的团长并不怎么喜欢仙人掌,他在告诉猫沙自己更喜欢葡萄酒,而猫沙回想起醉酒的经历,尽管那只是掺水的麦酒,猫沙脑海里泛起一阵厌恶,没有继续跟他们聊下去。

  猫沙的身子很瘦,而且并不高,如果坐在后排,可能什么都看不清,站票也不行,他很容易就被其他人挤到后面去。当然猫沙可以站在椅子上,如果那个团长好说话的话……猫沙边思考边回到住处,一间仓库的一角,他带上足足两天的面包钱——九枚指币,准备去跟团长谈谈。

  马戏团在镇子西面建立起营地,驯兽师告诉他团长现在还在镇子上。猫沙又跑回去,等到他在广场找到马戏团的团长,团长周围正围着一群人,他已经开始卖票了。

  “……我说了这么多表演节目,想必大家肯定很想来看,不过另一个问题就是票的价格。父老乡亲不必担心,普通坐票很便宜,站票甚至只需要两枚指币!大家只需要明天到镇子西边找我们买票就行。”

  “我不想排队怎么办?”

  “这位老板问得好,今天,在这里,可以直接买到最享受的前排座位票,不过一张前排票需要一爪钱。”

  今天还买不到普通票,猫沙叹了口气,然后他想起来自己是来问到时候能不能站椅子上的,于是他绕过人群从最旁边走到前面。这时有两人买了前排票,猫沙认出他们一个是酒馆老板的儿子,一个是风俗店的老鸨,他盯着那两人在心里骂了两句“混蛋”。

  然后,一位黑猫走了上去,他也买了一张前排票。猫沙认出来那是今天见过的泽尔,泽尔买完票回到白猫牛仔的身边,只见白猫笑着对泽尔说了什么,同时满脸宠溺地摸着泽尔的头发。

  猫沙呆呆地看着,他忽然想起来醉酒那天晚上的一个梦。本来梦就很容易被遗忘,而酒精更让人记忆模糊,猫沙看见一些断断续续的残片:

  “妈妈用仙人掌做了一个玩偶。”

  “自己好饿,把仙人掌玩偶吃了。”

  猫沙转身就走,边走边有几滴水落在地上。

  两天后,早上。

  马戏团已经驻扎在镇子的背风面。最大的舞台帐篷对着镇子,其余小的帐篷则在大帐篷背后,用来住人和放东西。

  本来按照最佳的行程,马戏团应该休息几天缓解旅途的疲惫,但团长还是决定尽快开演。因为林界镇并不算繁荣,甚至可以说有些荒凉,不如早点离开去别处。不少老房子无人修缮,也没人拆除,有些木房子倒塌在黄沙里,本身已经腐烂了,只剩下少许柱子作为骨架。团长给行政官送马戏团的票时,行政官给他提醒说不要深究那些老房子的情况。

  总之,马戏团今天就开始了排练。魔术师在检查机关的完整,空中飞人组在进行热身运动,骑手骑着马悠闲地漫步,还有人踩起高跷跳舞……驯兽师查理在旁边看了一圈,发现演小丑的橘猫兽人却不在,不由得觉得有些头疼。小丑虽然表演能力优秀,但日常生活有个缺点,就是喜欢酗酒,怕不是这会儿还在帐篷里酣睡。

  “没人叫醒小丑吗?”查理喊了一声。很快,有人回应说:“今天没有看到他,他不在床上。很奇怪,帐篷里一点酒气都没有。”

  驯兽师有些担心,打算到镇子上看看小丑是不是因为在酒馆闹事而被关起来了。小丑刚来马戏团的时候,团长给大家介绍小丑,那时小丑满脸的忧郁,然后下一秒小丑的脸就变得笑嘻嘻,而且看不出是假笑。查理询问过小丑为什么能表演地那么好,“懂得强烈的悲伤,也就懂得了强烈的喜悦。”小丑皱着眉头,然后又很快微笑起来并补充了一句,“就是麻烦你在我悲伤的时候照顾我了,我这个人生活上比较麻烦。”小丑生活上的麻烦不只是酒气熏人,还有醉酒时不知分寸,有一次就惹到了一位闯入营地的大小姐,差点没被团长给开除了。

  就在查理走出营地时,他看见小丑在路上从镇子方向走过来。当然,小丑还没化妆,此时只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胖橘猫。

  “你去哪里了?没有闹事吧?”查理关心地问。

  “没有没有,我只是去找了个婆娘睡了一晚。”小丑咂吧了一下嘴巴,“你可不知道,那婆娘可厉害了!我爽翻天却一点都没累着。”

  查理看着小丑的脸,平时这张醉醺醺的丑脸只有在化妆后才活力十足,但此时小丑却正傻傻的笑着,仿佛站在舞台中央而脚下满是鲜花。

  “你怎么发呆了?”

  “啊,没事,就是很少看见你一直笑。你把人家介绍给我呗。”查理扯起嘴角跟着笑。

  “就在那个酒吧对面的小店……”

  在送小丑进去排练后,查理还是往镇子上走去。作为驯兽师,他需要为狮子弄些生肉,虽然他懂得如何用鞭子在狮子的弱点上留下疼痛。查理十分了解驯兽的方法,动物会因为痛苦而服从,但不会因为痛苦而表现优秀,必须要有奖励去诱导。人不过是站着的动物,查理在心里这么想,不过鞭子变成了危言,奖励变成了鼓励。这一套还蛮管用的,至少团长不在时会把管理大家的任务交给查理自己。

  但查理没想到,林界镇居然连生肉都没有卖!(准确来说是供货不稳定)他在镇子上打听了一遍,放牧的牛仔这两天去别的镇子送肉了,估计要三天后才能回来。三天后,估计自己都喂狮子了,查理在脑里自嘲。虽然可以用面粉丸子喂狮子,但说服团长去掉狮子表演的节目让自己清闲几天也不错,反正这镇子没什么油水,有钱人第一天看完之后自己再休息就好。

  查理走在小镇街上,倍感无聊,随便踢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。小石子滚啊滚,停在了某人脚下。查理一看,是他们刚来镇子遇到的小孩,名字好像叫什么来着,查理眼睛骨碌碌地转两圈,开口说:

  “小猫,过来这里。我跟你,说个秘密。”

  猫沙有些疑惑,但他还是抓紧箩筐的草绳,走到查理面前。查理半蹲下来,凑近猫沙的耳朵小声说:

  “你想不想看狮子?”

  狮子,据说是来自草原的王者。无边无际的草原,动物成群地奔跑,振动着整片大地。而荒原这里只有笨拙的牛群。

  猫沙点了点头:“想。可是……我钱不够。”

  “不需要多少钱。是这样的,我想找人帮我照顾一天狮子,你只要帮忙按时喂它吃东西就行了。这件事没有多难是吧,你答应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张马戏团前排的票。”反正票根本卖不完。

  “这件事太过好了,先生。”猫沙有些紧张,“不会有危险吧?”

  “不会有危险的,隔着笼子把食物扔进去就行。”查理从腰带取下卷起来的鞭子,“你拿着这个,即使有意外,你只要甩起鞭子一打,那狮子会害怕你的。”

  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还没等猫沙再说什么,查理将鞭子塞进猫沙手里,然后起身跑了。此时查理想的却是去酒吧对面的小店里,尝试快活快活。

  猫沙看了看手里的鞭子,想着自己说完全没钱欺骗驯兽师的事情,怀着小小的愧疚鼓起勇气往马戏团的方向走去。

  黯淡的光透过帆布,在笼子里消散,只有一双眼睛反射着仅存的微弱光芒。黑色的眼睛,貌似要吞噬一切,连同黑暗本身一起。如水的眼睛,又隔绝着无数,连微弱光芒都奉还几分。

  这双眼睛就这样盯着帆布,直到帆布掀开时,伴随着更强烈的光,其看见了一个瘦弱的猫人。

  猫沙小心地扯下这块布,看见了笼子里蹲伏着的猛兽。

  “你,你好。”猫沙明显很紧张,手里端着一碗“肉丸子”,他试着从笼子缝隙间扔进去一颗丸子。

  丸子滚啊滚,停在了狮子面前。狮子连一眼都没有看,眼睛盯着猫沙,这让猫沙有些慌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  一猫一猫对视一会儿后,猫沙摸出一块仙人掌肉,也扔过去:“这个你吃吗?”

  狮子这回看了一眼丸子,它很熟悉这种面粉丸子,但眼前这个家伙却很陌生。于是它低头嗅了一下丸子,发现还是原来那种丸子,然后它再度恢复刚才的坐姿。猫跟猫又变回对视状态,猫沙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狮子这种动物。荒野往后延伸,绿洲就是猫沙的世界边缘,马儿喜欢草,自己喜欢仙人掌,大人拿着玻璃瓶,这个小小的世界围绕着绿色的水环成一圈。

  “哈哈!”

  突然一声滑稽的笑声打破了帐篷里的尴尬。一个小丑从门口走进来,猫沙转头就能看见他那鲜亮的彩色面庞。这让猫沙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下来。

  “绿色的东西可不行,小猫。”小丑一摇一晃地走过来,像个醉汉,但又像个球巧妙地无法倒地,“狮子喜欢红色的东西,哈哈,其实就是喜欢生肉,最好带着血水。”

  “红色的肉?”猫沙低头思索起来,他很久没吃过肉了,记忆有些模糊,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猫沙站起身,脸上露出一个浅笑。

  “我去问问谁有肉。”

  下午二时左右,天气还是热得逼人。这种天气下,只有仙人掌还敢站在沙地上了。

  但那个少年不是仙人掌,虽然他的眼睛是仙人掌的颜色。而且其实他是整个人躺在沙地上的,几乎全身忍受着炎热。即使对猫来说,他们很喜欢烤自己,但荒漠的太阳真的能够蒸发生命。

  泽尔在等待。

  天空中盘旋着四只秃鹫,本来它们只是过客,不过此时地上似乎有着一顿“美餐”。终于,有一只秃鹫忍耐不住,它滑翔着落到疑似尸体的黑猫身上,准备张开它那钩子一般的喙。

  随后,四声枪响。

  有两只秃鹫应声落下,泽尔身上的秃鹫已经躺在他怀里。泽尔一手抱着它,一手拿左轮对着天空。剩下一只秃鹫慌忙乱窜,然后飞远了。泽尔拧着死秃鹫站起来,虽然脸遮住了大部分,但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有些不满地看向周围。

  因为逃了一只。

  还有那边的大石头旁边有人在偷看自己。泽尔在捡完三只死鸟后,向位于稍远处的大石头走去,然后他看见缩在岩石阴影下的猫沙。

  “你刚才好厉害啊,好帅气。”猫沙看起来很兴奋,然后他告诉泽尔自己从他大师桑德尔知道他在这里,“……那个,我想要一些生肉。我可以给一点钱,不够的话你们在镇子上的这些天,我可以每天给你们送新鲜的仙人掌肉,我还可以做苦力,我很有力气,不过我不擅长做技术活……”

  泽尔没有说话,直接把一只死鸟往猫沙手里一塞,动作很快。然后泽尔吹起口哨,一匹马从远处跑来,停在二人旁边,他把秃鹫挂马袋上。

  泽尔骑上马之后,低头看了猫沙一眼,然后对着不知所措的猫沙伸出手来,猫沙犹犹豫豫地抓住了那只手,然后他一下子被泽尔拉上马。

  这还是猫沙第一次坐在马上。马拉车他坐过,那是一次坐车去帮某个老板搬运东西。坐在马车上跟坐在马上的感觉不同,马车对猫沙来说就是一块颠簸的木板,而这次他抱着一头被驯服但野性不减的马,活生生的马。

  泽尔双手半抱住猫沙,抓着缰绳,然后马开始缓步慢跑。没有想象中的疾风,猫沙有点疑惑:“不跑快点吗?”由于背靠着泽尔,他想看向泽尔必须转头。就在猫沙转头时,泽尔一挥缰绳,疾风骤起,马背一颠,两人的脸撞到了一起。

  疾跑中的马十分不平稳,猫沙感觉自己像是从三楼的楼梯上滚下去,一直往地下滚去。然后,在猫沙感觉自己滚到二楼时,马停了下来。猫沙大口喘息,庆幸屁股碰得不算太痛,他似乎听到泽尔发出若有若无的轻笑声,随即泽尔沉默地揉了一把他的头顶,胯下的马匹再度以平稳的速度往镇子走去。

  猫沙就这样弄来了生肉,在他跑遍镇子无果,最终尝试询问外来的牛仔之后。虽然他还没给牛仔报酬,但他还是兴奋地回到了马戏团的营地里。他再次看到狮子时,那狮子换了个姿势趴着。狮子嗅到了空气中血腥味,它立起身子,走近笼子这边。

  猫沙拿着秃鹫的尸体,伸到笼子边缘,然后狮子一口咬走秃鹫。猫沙看着狮子如何用锋利的牙齿撕扯尸体,不由得慢慢后退。这时,狮子忽然看了猫沙一眼,然后它叼着鸟尸,走到阴影里,背对着猫沙进食。

  这一餐没有经过多久。狮子吃完后再次从阴影中走出来,贴在笼子栏杆之间,对着猫沙轻轻叫唤一声。猫沙愣了一下,随即说道:“没有了,对不起,只有这么多肉……”

  领猫沙进营地的小丑先生在一旁笑了,他宽厚的双手按在猫沙肩上:“不,你试试靠近他。”

  猫沙张嘴想说些什么,但没有说。他走近笼子,慢慢伸出手放到笼子间隙之中,然后穿过去一点,触碰到狮子的鬃毛,他抚摸着。时间过了几秒,狮子忽然咬住他的手,但没有用力,只是舔舐了几下。狮子那漆黑的眼眸像一轮黑月,然后它松开嘴,又退回阴影里。

  “听说,狮子这种动物,雄狮负责守护领地和孩子,而其伴侣外出狩猎,为家人带回食物。”小丑先生仍在笑,他很擅长笑。

  “这是给你的票。”小丑先生拿出一张简陋的纸片。猫沙双手接过,认真确认是第一排九号,然后猫沙紧紧抓在手心里。

  “谢谢你,小丑先生,明天见。”

  “这是我应该做的,哈哈,明天见。”

  小丑先生目送着猫沙离开。其脸上的油彩不像初见时那么鲜亮,毕竟超过时间会慢慢褪色。

  这天晚上,猫沙感觉自己又做梦了,可醒来时梦里的记忆又变得模糊。不过猫沙没有太过在意,因为今天就能看到马戏团表演了。他决定休息一天,要吃十块仙人掌肉。

  第一块在稻草床上吃,一大团在嘴中爆成汁液,将刚醒来的饥渴尽数滋润。

  第二块夹在跟房东要的面包里,做成仙人掌三明治,一片片薄薄的如同纸片,入口化开。

  第三块在炎热的太阳升起一会儿后咽下,猫沙学着昨天见到的事情,试着躺在地面上,感觉自己跟滚烫的沙子慢慢融在一起。

  第四块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混在一起,是仙人掌冰,是炎热的小憩。

  第五块送给外来的牛仔,看着似仙人掌的眼睛,吃下碧绿色的肉。

  “要一起吃午饭吗?”白猫牛仔笑着说,他看了一眼猫沙,“有个家伙宿醉不醒,他的那份放着也是放着,不如给你吃吧。”

  在他们下榻的小旅馆里,温热的谷粥上漂着薄而透明的一小片培根,谷粥放在桌上。还有面包片,上面撒着剁碎而稀散的煎蛋。对这个荒漠之中的小镇来说,这是珍贵的美食。

  猫沙郑重地跟他们道谢,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小堆仙人掌肉。

  泽尔站在窗边,依旧沉默冥冥,他目送着猫沙离开。桑德尔拍了拍泽尔的肩膀:“怎么,对那个家伙有好感吗?”

  没有外人的情况下,泽尔开口了:

  “只不过是同情罢了。”

  只不过这声音软软粘粘,不像个干练的牛仔,而是像吃奶的小猫。

  “他不像你是个天才,等我们走了,他的生活又会恢复原样。”桑德尔说。

  “我不了解荒原,但在我看来,城市只不过是一片大一点的绿洲罢了。”泽尔扯了扯自己的围巾,“到处都是沙子,哪里都有沙子。”

  两人沉默了一阵,然后克劳福德嘟嘟嚷嚷地从里屋出来,身上只挂着一大条毛巾:“我饭呢?桑德尔你快给我整点吃的。”

  “你这个混球有手有脚有嘴没脑子,自己去搞。”桑德尔熟练地呛了克劳福德一句,于是两人又开始“友好切磋”起来。

  泽尔站在窗边,望着沙尘扬扬。他低声自言自语:

  “沙尘只要能活下来,就比天才还厉害。”

  夜晚降临时,马戏团最大的帐篷里亮亮堂堂,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人,只是没卖出票的座位被撤掉了。为了避免看起来过于空旷,帐篷顶挂上了一圈幕布围住边缘的空间,使得帐篷里面的活动范围小了一些。猫沙很早就来了,看着马戏团团员们挂起那些幕布,看着他们在高高的架子之中穿梭,身姿灵活得让猫沙一直在旁边看完了全程。

  此时,猫沙坐在前排的座位上。周围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镇民,他们或许看见了猫沙,或许没看见,但没有人来跟猫沙搭话。如果猫沙今天没有跑遍全镇子的话,那么可能会有人来质问他为什么坐在前排。对马戏团表演的讨论声音完全盖住了大家,成为无形的第三层帐篷。猫沙转身趴在椅子上,他望向大帐篷的入口,一个一个数着来的人。

  在座位坐满大半后,泽尔终于来到大帐篷内,他走过猫沙,走过空座位,走过酒馆少爷,走过老妈子,走过其他镇民,坐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前排座位上。

  在众人兴奋而嘈杂的声音之中,舞台上开始了表演。一个光鲜亮丽的小丑踩着有如房子高的皮球走出来,然后小丑一个脚滑就掉下来,摔在台前,引起一阵巨响,让整个场内安静下来。小丑晃晃悠悠旋转着站起来,然后四肢大开单腿站立,不少观众看见这幅滑稽模样爆发出了欢笑声。一轮笑声渐渐弱下去,这时台下有人叫道:

  “小丑先生,你不痛吗?”

  小丑一看,噢,是猫沙在问。

  “呜呜——”小丑做作地发出哭泣声,“好痛啊~这儿痛,”小丑举起手,“这儿也痛,”小丑举起脚,“哎呀!”小丑又摔了一跤,“为什么好痛啊~”

  小丑又重复了三次摔倒,然后缩成一团,像球一样滚来滚去,“原来这样就不会痛啦!”,就滚回了台后,伴随着观众的笑声。猫沙却感觉有些迷糊,到底是痛呢,还是不痛呢?

  经过这么一场预热,观众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舞台上。接下来的魔术、空中飞人、马术都很精彩,喝彩声高得似乎都要掀翻帐篷。第四个节目到了重头戏——狮子表演。

  驯兽师查理换上了一身鲜艳的服装,牵着项圈中的狮子走出来。狮子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,走路时身子有些软塌塌。查理注意到了,随即一甩鞭子抽到地上。狮子听到鞭响,下意识身躯一振,变得同样的威风。

  狮子从帘幕之后来到舞台之上,它不耐烦地低吼着,即使表演过很多次,狮子都无法适应人类的吵闹,虽然他们就是那样的生物。然后它注意到有人安静地朝它挥手,狮子能认出来是临时喂养过它的某个猫人孩子。那个孩子还带着那种奇怪的“绿草”,在狮子的记忆里,只有猎物才会啃食绿色的草。

  驯兽师让狮子表演了些简单的动作,“大家看到了吗?狮子被驯服得多么乖巧!”,接着驯兽师询问有没有勇敢的观众上台来与狮子互动,然后台下的欢呼声渐渐安静,驯兽师再询问了一次,还是没有人自告奋勇,这很正常,在驯兽师查理的预料之中,所以查理备着一份圆场的说辞,可以继续推进表演。

  不过这时,猫沙举起了手。“我,我想!”猫沙看了一眼前排的镇民,看了一眼前排的泽尔,勇气在他心头攀升。

  猫沙上台时手里还抓着一块仙人掌肉,狮子看过去,虽然它本能地感觉不喜欢,但那总比跳火圈好上不少。火圈熊熊燃烧,从中穿过能让狮子回想起草原的干旱时节。在热气蒸腾而又干燥的大地上穿行,整个狮群的身姿都有些垮塌,然而走在前头的狮王唯独步伐稳健。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,此时的狮子只想慵懒地趴下来,让这只小猫照例摸摸它自己的毛。

  猫沙看见狮子趴下来,驯兽师和蔼地跟他说摸摸看,于是他鼓起勇气凑到狮子旁边,摸了摸那松厚的鬃毛。狮子稍微眯了会儿,回想起草原的岩窟,曾经在那入睡,此时在这回梦,如果没有被抓走这个意外该多好……然后,一阵声响打扰了狮子的浅梦。

  一个浊绿色的玻璃瓶在舞台上打转,真是无聊地挑衅,狮子长长地打个哈欠,但是它感觉到身边传来微弱的颤抖。狮子眼睛的余光瞥见,猫沙浑身缩在一边,发抖得厉害。它观察过猎物,这么多年也观察过人类,那是恐惧,或叫害怕,像是窝在雌狮背后的小狮子那样,虽说人类远没有狮子可爱,狮子如此觉得。它没有人类想的那么多,但是这件意外刺激了它的直觉,草原与荒漠,绿色和红色,猎物逃离猎手,猎手追捕猎物。

  猫沙的身体僵直,脑袋全沉入回忆的漩涡。呆滞中,他感觉自己被咬住,一股力将他拖着然后甩在柔软的身躯上,随后像是骑马时掀起一阵风。“猫沙!”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,但那个声音也如同名字本身远去了。

  泽尔本来坐在座位上,看见有人捣鬼扔出酒瓶时他就站起来了,准备掏出枪和绳索。但是他的注意力全在狮子身上,先发现狮子没有露出敌意,他松了一口气,随后他看向猫沙,猫沙的恐惧让他产生了疑惑,在这疑惑之间,狮子突然暴起咬住猫沙,并且拖着猫沙逃跑了。

  狮子冲入了夜晚,视野之中忽的只剩星星和月亮的微光。

  妈妈只有这种时候清醒,猫沙想起来。自己白天清醒,妈妈夜晚清醒,而妈妈醒来正好能给入睡前的孩子讲一个故事。

  “妈妈,你要去做什么呀?”

  她轻轻抚摸孩子的头:

  “去用爱换一份面包,我的亲爱。”

  狮子带着猫沙跑了许久,狮子跑累了,它把猫沙放下。猫沙回过神来,他听见狮子喘着粗气,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,猫沙还是拿起手中的仙人掌肉,然后猫沙被仙人掌肉吓了一跳,整个仙人掌肉已经被用力地握出印子,汁液漏出来经过猫沙手掌不断流下。狮子舔了舔猫沙的手,吃下一些仙人掌汁,原来这不是草,而是珍贵的水。狮子舔了一口猫沙的脸。

  “你。”猫沙想说什么,但狮子应该听不懂,“你逃出来了,快跑远点。”他推了推狮子,指了一个方向,“那边有很多仙人掌。”

  猫沙的话还没说完多久,一声枪响划破夜幕。一人一马站在小坡上,举高临下地看着狮子和猫沙。

  泽尔骑着马追赶了过来。

  猫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谁,毕竟泽尔那半身黑毛几乎融入了夜色中。狮子其实早已听到马蹄声,但它不打算跑,它本来就没想跑,它对着牛仔低吼几声。猫沙则大声地喊:“他没有伤害我!不要射他!”

  泽尔只是冷眼,稳稳地端着枪,他与狮子对峙着。猫沙感觉冷汗直冒,夜晚荒原的低温正使他又颤抖起来。

  马溜下小坡。

  “我给你一筐面包,我给你钱,你放它走好不好?”猫沙挥舞手臂,拦在路上。

  一圈绳索套中了猫沙,将他捆住。泽尔用力一拉将猫沙抓到了马边。猫沙不够沉重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,靠绳子和脚尖支撑着晃来晃去。狮子还没有移动,但浑身蓄力,看得出来是准备要猛扑。这时,泽尔嘴中发出一声声威胁的嘶叫。

  在草原上,雄狮会打架争夺首领地位。这里是荒原。狮子看了一眼手枪,看了一眼马上的泽尔,看了一眼猫沙,然后转身,猛地扑进夜里,远去了。

  “上舞台的狮子不会伤人!”另一边,镇子上算是乱作一团,驯兽师极力辩解着。行政官领着镇民,带上枪开始搜索镇子周边。在人们乱糟糟地躲进家中拿起武器时,泽尔骑着马带着猫沙回来了。

  第二天,狮子被抓住了。也可能被击毙了,大家都是这样说的。太阳升起来,荒原上没地方藏,但很难找。

  牛仔一行人,克劳福德、桑德尔和泽尔都骑着马,停在镇子出口。克劳福德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在镇子上的打听,桑德尔一边听一边点头。

  “昨晚扔酒瓶子的那个混球被抓起来教育了,不过有很多人说是猫沙故意解开了狮子的链子,因为猫沙活着。另外平时经常有人欺负猫沙,拿东西砸他。”克劳福德提了一下猫沙,然后转而说附近的情况,让桑德尔决定行程。

  泽尔在一旁,他看着远处的地平线,等待着启程。

  “我来了!”

  猫沙从镇子里走过来,还很远就高声地打起招呼。他背着箩筐,里面装着所有的东西,衣服、镰刀、石头和仙人掌。“新鲜的仙人掌肉。”猫沙给了每人一块,四个人开始吃这多汁的绿肉。

  “你真的想跟我们走吗?路途会很辛苦。”桑德尔询问猫沙。

  “我想!”猫沙用力点点头。

  “好小子,你要是没什么用的话,下个镇子我就把你扔下去。”克劳福德大笑了两声。

  泽尔看向远方的眼神收回来,再次抓住猫沙的手,拉他上马。

  牛仔们掀起一阵沙尘,带着仙人掌,向着荒原远去。